正像福音书中的寓言所说，在回忆中，某些事物会改头换面，它们会说话。那么，您可以想象一下，可能会有某个夜晚，我们或许会嚼着玫瑰花瓣，静坐在空空的墓穴上。那里什么都有，一切齐全。树下，专为我们设有宗教神圣的祭坛，有人正念诵着让死者安息的祷词。
　　
　  ……还有远处景象壮观的大海！它们似乎正预示着光明的到来，这一预示很容易实现，只要匍匐在先知的脚下。一旦光明普照，所有的星星都将被隐没其中。但在我们包罗万象的脑海中，这光仍只是残淡的微光。有的人的名字在我的头脑中占据的空间往往比有些人要大得多；因此，人还是要有些天真的希望与幻想，有了希望的微光照耀我们，即使它只隐隐约约为我们指明方向，也好像黎明的曙光，它的光明可以使一颗星星在旭日初生的地方坠落显得黯然失色。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再表明，应该确立一个超越精神观念之上的不可能实现的目标。我们不敢说能真正清楚地领会这一目标是什么。尽管可望而不可及，但它则使我们激动不已。
　　
　　……
　　
　　这些文字出自1891年，时年23岁的保尔．瓦雷里之手，写给比他小两岁的安德烈．纪德。纪德对年龄相仿瓦雷里却表现出让人惊讶的崇敬，字里行间流露着谦卑。这份崇敬自此伴随着纪德的文学和思想之旅。1945年瓦雷里逝世，永远与50年前他为之抒发深情向往的大海融为一体，神明在那里召唤他回到他孜孜盼愿了一辈子的精神归宿。而在此岸，法国政府也为他举行国葬。对这位浑身散发着神性光辉的朋友，纪德在《保尔．瓦雷里》一文中回忆道：
　　
　  他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为什么人们这么快就休息了？为什么他们这么容易满足？
　　
　　轻声朗读这一对朋友的来往书信，正如嚼着玫瑰花瓣一般，在齿颊留芳的同时好似接受神明的注视。象征主义，它的使命似乎就是要在诗句中完成实然世界和超然自我的完美贯通；而书信，恰恰在这种最为私人化的文本中，瓦雷里纵情挥洒着他饱满的诗情，文字犹如君临寰宇的天籁之音：
　　
　　“……一个美丽的冬日临近黄昏时分，几个为死神服务的工匠正在非常勤勉地打磨墓穴的石块。大地充满母性的温情，令我不禁想到冬日黄昏下完满、深邃、庄严肃穆的墓穴——那些埋藏着众多英灵的墓穴……当我与您在此处、那个墓地旁分手告辞时，难道您会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说些无关痛痒的套话吗？……而墓园里那些默默无语、无精打采的松柏面对此情此景会说些什么呢？……”
　　
　　天哪，有谁能读出这是书信中的文字？
　　
　　从1891年到1941年，瓦雷里抬头写的称呼从“亲爱的精灵”悄悄变成了“我亲爱的老安德烈”，那浸润在诗情画意中的友谊一如涓涓塞纳河水绵延不绝。面对纪德信中无所不在的赞美，瓦雷里坦然地接受，似乎谦虚对他而言是不必要的矫情。而两人之间有过的一次小小龃龉，也起因于对刚刚开始不久的友情的珍惜：瓦雷里指责纪德隐瞒对他的小说处女作《安德烈．瓦尔特笔记》的自我评价：“对这第一部小说，您一对我两次避而不谈……还说它是为我写的，可能吗？”尽管如此，责备信的开头却是这样的：
　　
　　先生：
　　
　  昨夜，午夜时分，我还想起了您这个可恶、冷酷无情的人，因为那个曾了解您的人，今年冬天尚未在我身上死去……
　　
　　友谊之火注定要在这些文字中日益炽烈。4天之后，纪德回信说：“我很喜欢您略带忧伤的责怪……请您相信，再过几个月，咱们再通上十几封冗长的信后，我还会对您的灵魂隐瞒什么吗？”
　　
　　小说家总是要比诗人更“入世”一些，与其说纪德是要聆听瓦雷里的教诲，不如说他为自己寻求一个可见的神灵，一个代表形而上的天真和理想的浪漫天使；踩在地上，仰望着头顶高视阔步的象征主义大诗人，用信札传递灵魂之间的嘘寒问暖，这些书信少了些世俗温情，却是世俗的温情无法比拟的。瓦雷里追随“年轻的命运女神”高歌而去，追随着瓦雷里的足迹，纪德也步入了他的辉煌。
　　
　  拥有一位伟大的铁杆崇拜者，瓦雷里会在海天吻合的地方永久地微笑。1951年纪德走后，人们一定又能听见这些字字珠玑的灵魂私语在蔚蓝色的远方悄悄响起：
　　
　　“如同夏日的甘霖洒落在“盛夏干燥的尘土”上；懵然无知的欲望全部萌动、开始骚动起来。阵阵热浪气息使欲望达到亢奋、使快意迅速扩展到全身——但此刻已是夕阳西落，暮色低沉，“也是牧牛归隐时分”。暮霭沉沉笼罩一切，让人不得不对夜晚的降临而肃然起敬。此刻在人们的内心深处已不再独有管风琴在低声泣诉。
　　
　  满天星斗的夜晚——万物显得如此纯净。那普遍永恒的理念、可以感知到神性已从天上的星辰中降落到了人的头脑里，好像预先要为他加冕似的。这里所说的都是您在书中所描绘的景色。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也许永远不可能？）我可以在塞纳河畔——后面矗立着巍峨的圣母教堂，和您再畅谈一下您的大作？
　　
　  今天晚上，您要走出户外，抬头好好看看天狼性，它亮得有些神秘、特别，像要预兆什么似的——可能会有些不好的兆头。我也会好好看看天狼星的——今天晚上。“
　　
　　“我已寻找过了天狼星，这颗让人感到很亲切的星星，想必您已看到了。——我曾找过，却一直没有找到：因为云层过厚，遮住了遥远的星光。……”

微信扫一扫，阅读更方便^_^